总有一个名字刻在心里,十年,二十年,永远不会忘记。

总有一个夏夜,一头水牛滑进湖泊。满天星光扑撒下来,波光粼粼。犄角忽隐忽现,一生的悲苦和荣耀凝注其中,背脊浮浮沉沉。山的影子,树的影子,灌木丛中夜行动物屏息凝神的影子。水牛把头埋进湖中,自己的影子铺天盖地,如巨大的铸铁块,黑暗沉重。他轻轻地划动四肢,涟漪荡漾,感觉自己是湖泊的伤口,无法痊愈。他向前游动,湖面辽阔,他游过湖泊,游过长江,游过太平洋,潜入水底,从地心进入银河。星辰闪耀,卫星从身边呼啸而过,空间站里忙碌的人们好奇地打量他。他回首观望家乡,蓝色星球静止,湖面平静,慈祥安宁。

一个名字飘过,从天边连到心里的某个角度,如努力挣脱引力的彗星一样撕扯着他,疼痛扎进身体。

水牛从小憩中惊醒,泪珠滑过眼角,沉到湖中,一群好奇的鱼追逐着直到湖底。他游上岸,抖动身体,水珠四散,好像游子被故乡抛弃。他捡起放在岸边的衣服。他穿上衣服,打好领带,努力把脚放到并排放着的四只皮鞋里。他轻轻地走上公路,脚步平稳,呼吸沉静。蹄声叩响,如快慢板变奏曲。

天亮后他回到公司,一只长颈鹿把一叠文件交给他。火灾。他驾着车到达现场。一片废墟。一头猪和一只狗相拥在一起,坐在路边嚎啕大哭,身边倒塌的房屋冒着浓烟。他皱了皱眉,转身找到负责现场的一只猫。猫对这种情况已经司空见惯,面无表情,声音冷漠。

“你想知道什么?”

他什么都不想知道。他只想逃离。他带着微笑向这只令人厌恶的老猫打听情况。没完没了,他想,灾难总是没完没了。他把资料记载笔记本上,点头谢过老猫,回到车里。毫无意义,和温柔的湖水相比,这一切毫无意义。他使劲甩了一下脑袋。道路向远方延伸,无边无际。身后浓烟冲天而起,直达半空,和公路组成半个十字架。他坐在十字架中心,茫然不知自己该去往何处。

“你怎么搞的,这么明显的bug都没发现?”

高周波低着头坐在电脑前,任凭PM愤怒地指点着屏幕,一声不吭。都是自己的错误,当初给这个函数命名的时候,他还带着恶作剧一般的自嘲心理,同事们都无法理解他为什么要用水牛给一个函数命名。直到部署到服务器之后,过了好几天才发现了问题。函数逃逸,测试时任劳任怨的水牛函数在部署到服务器的路上从线路图中逃逸,消失在拥挤的几万行代码之中。调用无响应,日志也捕捉不到踪迹。这是重大的生产事故,PM的大发雷霆也在情理之中。水牛逃逸之后的几天内,由于函数缺失导致的内存泄漏已经导致了大量的能源浪费,作为事故始作俑者的上级,对PM的处罚也在公司的议事日程当中。所有的程序员都出动了,逐行检验代码,始终没有发现水牛的影子。没有发现函数逃逸的倾向,这是自己的工作失误。高周波低着头,等待着PM怒火的平息。

高周波从代码工厂辞职之后,去了一家保险公司,处理灾后理赔。水牛逃逸始终是一生的污点,每次走在街头,他四周张望,希望能看到一头水牛走过街角,希望能亲手把它抓捕回去。每次都是失望。以前的同事打来电话告诉他,航天局报告说宇航员在银河系中目睹了水牛的踪迹,等他们赶到天文台,射电望远镜中只有孤独的星星在天空燃烧,水牛又不知去向。灾难没完没了,繁杂的工作让高周波渐渐放弃了挽回以前工作失误的想法。处理一次灾难,高周波觉得自己是在弥补命运的一个漏洞。Bug无处不在,相比之下,自己犯下的并非是不可饶恕的错误。

火灾。高周波驾车赶往出事地点,一个长着猫脸的男子在指挥人们处理现场,人群喧闹不止。消防车忽闪着警示灯,水管如蟒蛇一样蜿蜒在地上。高周波挤进人群,个个尘土满面,灰头灰脸。高周波和猫脸男子打着招呼。了解现场发生的情况是工作的第一事项。猫脸男子看起来很不耐烦,或许是不满意有人打断他的工作。他仰着头上下打量了一下高周波,眯着眼问道:

“我以前是不是见过你?你想知道什么?”

他什么都不想知道。他只想逃离。他客气地打听着火灾的情况,一五一十地记录下来。他谢过猫脸男子,转身往回走。路边,一对男女抱在一起痛哭流涕,身边是倒塌的房屋,还在冒着浓烟。一片废墟。高周波疲惫地坐进汽车,不想回公司。他拿出地图,寻找最近的泳池。他只想静静地躺在水里休息。地图上道路纵横,好像一块PCB板。山丘起伏,建筑林立,电容电阻。地图上有个缺口,一片湖泊横亘其中,短路的源点。高周波发动汽车,顺着导航到达湖泊。这是内存泄漏的起点,水牛函数逃逸的地方,从水牛滑进湖泊开始,他的一生已然注定。高周波走到湖边,脱下衣服和鞋子。闭上眼睛,想象着水牛的姿势,身体刺进水面,短路形成,命运开始循环。太阳强烈,拍打尘世。

一个名字从高周波脑海中闪过,刻到心里。十年,二十年,永远不会忘记。

句柄丢失,内存泄漏。虚实纠缠,情节无法自圆其说。永远有bug。

天黑了下来,房间如失效的代码块,安静暗淡。我关上电脑,戴上耳机,音乐开始流淌。我回忆起那时看到高周波的样子,时间和面目已然模糊不清,他骑着水牛在湖中悠然地游动,怡然自得。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失去了水牛。我打电话询问,他也毫无印象。多年来,我试图帮助高周波找到他的那头水牛,翻遍了整个世界的代码和文字,一无所获。我依靠着模糊的记忆自己创造,在虚空中雕刻出高周波和他的水牛,让他们相遇。我已经尽力,删掉了所有的冗余代码和连词。仍然失败,海子说,该得到的尚未得到,该丧失的早已丧失。在命运的程序中,高周波和他的水牛也许本来就不存在于同一个逻辑块中,一个在if中,另一个在else中。在相同的进程中互为始终却无法相遇,这是他的悲剧,也是我的悲剧。我在两个世界徘徊,一个已经死亡,另一个却无力诞生。

语笑嫣然。一个名字从黑夜里浮起,清晰如刻。

我终于失去了你。